亂的寢宮，依然華貴如常，甚至侍從、用度，都和他做殿下時無二樣。周圍的人，不敢對他不敬，每一個人都像是以往那般，待他畢恭畢敬。即便如此，這座宮殿，也還是少了些什麽。

審神者站在自家兄長的院落中，欣賞這從不失卻輝煌的宮殿，嘴角浮起笑容，不知是笑這僅剩空架子的宮殿，還是笑自己處心積慮換來的結局。他調整好心情，緩緩地踱進殿中。

“審神者到——”殿外太監傳報，亂跪坐在佛像前，閉著眼，手中握著一串佛珠，聽聞此聲，也只是眼皮下的眼珠略微滾動，並無其他動作。

“兄長近來可好？”自打在大殿之上將亂押下，這還是審神者第一次與亂見面。

他們兄弟二人，一個自小習武，懂事之時便奔赴戰場；一個飽讀詩書，識字之時便指點江山。現下看來，當時的先代審神者，大概是想讓他們兄弟二人互相扶持，沒料到會落到今天的局面吧。真真是世事無常。

“多謝審神者關心，屬下一切安好。”亂閉著眼睛，沒有半分情感的回答道。

眼前的亂，只是一個被廢棄的殿下，職位甚至比不上那些尉官，自然不用再佩戴面紗，以真面目示人。

亂的長相，氣宇軒昂，星目劍眉，算得上是美男子一名，不知他們的父親，是否也是如此面孔？想來可笑，審神者的腦海裏，竟然搜尋不到自己父親的半點影子，如同他的兄長，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亂的模樣。原來真是血濃於水，鏡子中的自己，是有那麽幾分和他相像的。

“兄長和本座的眉眼十分相似。”心中這麽想著，審神者自然就說出來了。亂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著他，仿佛不相信他會同自己說這些話。這倒令審神者哭笑不得：“怎的，兄長似乎頗為驚訝啊。其實本座心裏一直想著，是否父親的面容，同亞父那般俊朗異常，夾雜著莫名的溫柔。以前也曾猜想過兄長的面孔，今日得見，恐怕是本座長得較像母親吧。”

亂不知說什麽好，只靜靜地坐著。

審神者坐在他一旁的椅子上，望著他的側顏，忽的深深嘆了一口氣：“往後這日子，只剩下兄長與本座了。本座知兄長看重巖融這人，雖人死不可覆生，但處置那陷害之人，也可慰藉在天之靈，兄長你說對不對？”

什……什麽？亂這下子更加沒辦法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。巖融、今劍這二人，為加州清光迫害致死，這不會有錯，而這加州清光，審神者一向待他極好，怎可能為了一個廢棄的殿下，而拋棄手中的棋子？亂凝下心神：“你到底想做什麽？”

“兄長多慮了。”審神者安慰的拍拍他的肩“你是本座唯一的親人。”說完，他站起身來“好生休養著，本座下次再來看望兄長。”

目送他的身影離開，一陣夏日末尾的涼風襲來，亂不禁打了一個冷戰。

是秋天，就要到了吧。

先前山姥切國広對加州清光說的提審，在加州清光看來，將之稱為提審實在是有些言之過重，要他說，不過是審神者心血開潮，到牢房裏看望這罪臣二人罷了。

審神者一身華衣，與加州清光、大和守安定隔著漆黑的鐵欄桿相互凝視著。加州清光身上衣衫雖臟亂，但整個人依舊是那般清爽，如出汙泥不染的蓮花。

審神者讚賞的目光停留在加州清光身上：“清光君果然是清光君。”

加州清光低垂著頭顱：“審神者謬讚。”

“還習慣嗎？”

“審神者費心了。”加州清光依舊是那副恭敬的口氣。

“不知安定君習慣嗎？”突然話鋒一轉，轉到大和守安定身上。之前的問話全部是和加州清光有關，大和守安定沒料到會問到他，怔楞一下，才拱手答道：“多謝審神者關心，安定為罪臣一名，不敢有所挑剔。”

“還是安定君會講話，討人歡心。”審神者望向大和守安定“早先的時候，本座就問了清光君，讓他輔佐本座，放你解甲歸田，清光君不肯。說到底，今天這局面，算得上是清光君連累了你。”

審神者會這麽說，加州清光早有預料，他側眼去看大和守安定，對方神情平和：“是，清光君任性妄為，在審神者身側時，怕是也是這般吧。您不但沒有因此處罰他，反而給予他無上的地位與榮耀。多虧了您對清光君的提拔，安定在這裏替清光君謝過審神者了。”

言罷，大和守安定跪伏在鋪滿稻草的地上，額頭緊緊地貼著冰涼的地面。

他算什麽，憑什麽替加州清光來謝自己！這番舉動令審神者心中一陣無名火起，他看向加州清光，對方的眼睛牢牢地鎖定在大和守安定身上，頓時沒了心情在這裏繼續與他們對話下去：“你二人合謀陷害巖融、今劍二位上校的事情已被山姥切國広查清，確有此事，按律當斬。但念在清光君伴本座多年，又助本座得到天下，本座圓了爾等一個請求，也算是回報爾等待本座的一番真誠。”

加州清光跪在大和守安定身旁：“清光素來愛好幹凈，願死之前，可與大和守安定沐浴更衣，留個全屍即可。”

即便審神者不說，加州清光心中也明白，自己與大和守安定，難逃一死。黃泉路上，有大和守安定相伴，足矣。想到此，加州清光微微側臉，恰巧大和守安定也正悄悄地看著他，兩人目光相遇，忍不住淺笑。這一切怎能逃過審神者的雙眼？他氣得幾乎要發狂，嘴中卻道：“成全你二人便是。”

“謝審神者！”兩人齊齊高聲說道。

待到審神者離開，加州清光猛地將毫無防備的大和守安定擁在懷中：“我方才還以為，你會求審神者讓我官覆原職。”

“那樣豈不是白廢清光君甘願與我黃泉相伴的一番好意？”大和守安定笑著回抱住他。

“知我者，非安定君莫屬。”

“若有來生，清光君為女，我為男，我定不負清光君。”兩人慢慢松開彼此，大和守安定認真的看著那雙猩紅色的眼眸慢慢說道。

“我為男，你為女。”加州清光捏住他的臉蛋，更正道“安定這麽會打掃，又這麽聽話，來世做女子，我來好好疼愛你。”

“恩。”大和守安定重重的點點頭。

兩人擡起手指，小指纏繞，看著這孩子氣的行為，都笑了。

明明已被宣布死亡，但是內心卻感受不到半點的哀傷。這個世界，可怕的並不是死亡，而是孤單的一個人。

三日之後，審神者身側的大太監親自到牢房來宣讀聖旨，尖細的嗓音放佛帶領著他二人又回到先代審神者逝世那日，只是那時雨雪紛飛，現在外面大概是朗日當頭，不知不覺之間，兩人相伴已有半年之久。思及此，兩人不禁擡頭相視一笑。

“……戰場因私情殺害同僚，罪不可赦，念及加州清光勞苦功高，一幹黨羽，特賜毒酒一壺。”宣讀完畢，大太監將手中聖旨遞於加州清光，在他接住的那一剎那，連忙縮回手，好似加州清光的黴運會傳染到他身上一般。

宮中人人盡知，加州清光功成名就，與大和守安定歸鄉，誰人料想到，這二人早已淪為階下囚！秘密處死二人，興許連個全屍也不留，為審神者瞻前馬後，到頭來換得如此結局，這還不叫倒黴嗎？大太監多一個時刻都不願與他二人呆在一起，連忙命人將他們從牢房帶出，押送二人沐浴更衣。

換上那身初時相見的衣服，兩人恍然回到僅是殿下的審神者將大和守安定調往第一部隊的那天。加州清光黑色的風衣，紅色的圍巾，大和守安定藍色的羽織，白色的圍巾，沒錯，一切都還是當初的模樣。

毒酒放在牢房簡易的木桌上，牢房外士兵不錯眼的註視著二人，這般的情形，加州清光依然可以泰然自若的打趣道：“死的時候有人來送別，也算得上是美事一樁。”

毒酒被倒入兩只白壁的杯中，一人一杯。

“這昏暗的牢房讓人分不出白天黑夜。”加州清光環顧四周，覆將目光停留在大和守安定身上“我等不及來生了，安定，這一世，你就做我的人吧。”

大和守安定楞了一下，半晌才臉帶羞澀的點點頭：“好。”

“婚典繁覆的禮節都省了去，來生我給你補上。”加州清光伸出手臂，與大和守安定手臂交錯“飲下這杯‘交杯酒’，你我二人，也算是夫妻了。”

“好。”大和守安定緩緩地將毒酒飲入腹中，嘴角帶著點點幸福的笑意，眼睛卻是微微濕潤了。

“第二杯。”加州清光又為二人斟滿，再次交杯“安定還記得長勝城城主為你我蔔的那一卦嗎？”

“記得。”大和守安定的淚水終於流下“他說你多子多福，長命百歲，我也是副好面相，可伴清光君左右，看遍天下河山。”他擡手抹去淚水，“噗嗤”一聲笑了“清光君可得記清楚了，來生都一一為我補上。”

“恩。”加州清光仰頭飲盡杯中酒。

第三杯時，兩人的手已微微顫抖，嘴角流出鮮紅的血液，還未將酒杯送到唇邊，身體先軟了下來，酒杯砸碎在牢房中。

這聲音，如同悅耳的鈴鐺被搖響了，如同清澈的泉水在山澗歌唱，也像是喪鐘鳴泣，這是兩人最後可以聽到的聲音了。

大和守安定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，那雙海藍色的眼眸在死去之前，一直深深的凝望著加州清光。

——其實啊，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清光君的。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個可將你裝扮得更加美麗的人，就這樣放棄，甘心嗎？

就算說了，現在的加州清光也聽不到。可奇怪的是，明明他現在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，卻唯獨可以聽到大和守安定在和他說話，應該是幻聽吧。但是他依舊想要伸手去摸這個笨蛋的臉頰，可惜好像連移動手臂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了。

——因為安定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啊。

你聽到了嗎，安定？你可以聽到嗎？加州清光望著近在咫尺的臉龐，那白皙的臉上呈現一片死灰，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模糊，漸漸什麽都看不清了。

他一定是聽到了。

加州清光似乎看到了大和守安定，他在前方一片光明的地方站著，就像那天一樣，在宮殿外等候著自己，與自己，並肩而行。

亂的宮殿外響起一片嘈雜，亂走出寢宮，冷冷的註視著這些屬於第二部隊的士兵。

“亂殿下，您的宮殿內搜出三個娃娃，上面刻著先代加州清光與先代大和守安定的生辰八字，這二位先代，日前暴斃於家中。這另外一個，刻著審神者的生辰八字……望您能屈尊接受我等的調查。”帶領部隊的，是巖融的繼承人，長相與巖融還是有幾分相像。

即使他有些話沒有講出來，但亂也清楚。他在心中冷笑，不做出這樣的事情，那就真的不是他的弟弟了。什麽血濃於水，什麽兄弟情深，統統都去見鬼吧！這才是他亂的弟弟，這才是審神者啊！亂猛地爆發出一連串的大笑，笑聲停止的時候，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，士兵立即嚴陣以待。

“亂殿下，還望您配合屬下！”不管怎麽說，對方也算得上是曾經的殿下，審神者的兄長，若是他態度強硬，現任巖融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。

“他不就是想高枕無憂嗎？我這個做哥哥的，也該成全他啦！”亂將匕首刺在腹部，癲狂的又刺了很多下，鮮血將他一身白衣盡數染紅。

審神者在不遠處的宮輦裏望著這一幕，神色冷淡。

五年後。

穿戴齊整的部隊騎馬經過一片樹林，帶領部隊的年輕少校擡手示意部隊停下，俯身令身旁副官帶著些人手前去打掃前方的兩座墳冢。

這兩座墳冢奇怪得很，僅僅是立了兩塊墓碑，卻並無書寫姓名。

“原來你還記著。”一個身穿藍色羽織的男子騎馬來到年輕少校的身側，目露諷刺。

年輕少校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男子：“在他二人墳前，就算是偽裝，你也給我裝出一副友好的樣子來。”

這二人正是加州清光與大和守安定的繼承人，自然，他二人已繼承名號，前些日子，加州清光還受了封賞，大和守安定雖無封賞，但一直以來頗受審神者賞識。一切皆向好的方向發展，只是這二人，未像先代期望那般，實現大和守安定，繼續陪伴在加州清光身邊的這一夙願。果然這個世界上，只有一個加州清光，也只有一個大和守安定。

待到士兵打掃完墳冢，部隊繼續前行。

本來在加州清光身旁的大和守安定，不發一語，漠然的從他身旁離開。

前方的道路寬闊，明媚的陽光灑在行進的道路上，偶有枝頭的鳥兒婉轉啼鳴，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。

《完》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完結了。番外會寫的，應該就是加州清光ｘ大和守安定，巖融ｘ今劍，鳴狐ｘ五虎退，石切丸ｘ次郎太刀這幾對ｃｐ，你們有什麽想看的ｃｐ盡管提提提提ｗｗｗ既然選擇投食，就要把所有人餵飽嘛！

番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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